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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ương 32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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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已了,祝大家都开心幸福。

32 欢乐颂

  夏天一到,老宅就成了油画里的房子。谭宗明从铺天盖地的绿意里推开窗,让老爷子透透气。老爷子从医院回来后无法再正常进食,只能靠鼻饲管和营养针维持,一个月便瘦得没了样子,只有扎针的手背高高肿起。谭宗明要常常给他按摩手臂肌肉,才不至于让老爷子浮肿得太厉害。老爷子一天里基本都在昏睡,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有那么片刻醒过来,谭宗明总觉得向他投来的凝望眼神其实是清醒的,可往往他还没来得及和老爷子说上几句话,老爷子便又睡过去了。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天气不算热,有微微的风。谭宗明索性把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夕阳里蝉鸣沸腾,光线顺着窗棂爬进来,安静地趴在墙裙上,照出一片斑驳温情的绿色。那道绿墙裙不是老宅的原始设计,而是八几年刷上去的。在房子被几户人家割据、各自为治的岁月里,这道绿色墙裙是几家少数同心合力的产物,那种无论何时看上去都泛旧的工业绿在谭宗明脑海中留下了最初关于色彩的记忆。

 老爷子白天睡了很长时间,在黄昏醒了过来。这次他清醒的时间格外长,两只眼睛一瞬不瞬盯住谭宗明。谭宗明默默看了他很久,笑着问:"好啦好啦,带侬出去散步好伐?"他给老爷子穿上外套,把老爷子抱上轮椅。夕阳淹过清醒与梦幻的界限,让绿色的庭院美得格外不真实。谭宗明推着轮椅带老爷子绕着宅子慢慢走了一圈,谈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择菜,爷孙俩经过的时候她就笑。轮椅走得慢,她的菜也择得慢,盆里半天不见多上几根——她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今天一早起来她就打碎了一只水杯,坏兆头让她心里一整天都蒙着阴云。

  天终于彻底黑了下去。谭宗明带老爷子回到室内,他半蹲着问轮椅上的老爷子:"还想看看屋里厢,对伐?"老爷子极慢地闭了下眼睛,是同意的意思。谭宗明一点也不心疼地板,推着老爷子饶有兴致地把各个房间都走了一遍,仿佛老爷子是位远道而来参观的贵客一般。他们从客厅开始,到最后回到客厅,老爷子快要坐不住了,他眼里仅剩的一丝光彩也要散去,好像困倦极了,急于投入一场最黑甜的睡眠。谭宗明将他安置在长沙发上,搓着他的脸颊让他保持清醒,谈姐给老爷子盖上毯子,强压着鼻尖那点酸楚问谭宗明:"谭总,要不要打医院的电话?"谭宗明慢慢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让陷入昏沉的老爷子半躺在沙发上,掖好被子,轻轻说了一句:"不用。"

  他陪着老爷子坐了会儿,像往常那样给老爷子按摩手臂肌肉。按到靠近手背的部分,老爷子瘦骨嶙峋的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他顿住,把老爷子的手抓在自己手里,就那么握着:"老爷子,你受苦。"

  他深吸口气,站起来走到客厅西北角那台钢琴边,拖出琴凳坐下。那台1935年产的立式斯坦威是老宅的旧物,有十几年的光景都堆在市人防办的仓库里吃灰。后来老爷子把它找了回来,又让人修好,逼着年幼的谭宗明每天练琴。谭宗明那时对练琴很有抵触情绪,总想着向老爷子证明他不是那块当艺术家的料。老爷子却雷打不动让他天天练琴磨性子,坚持道长官留下的东西不能白白被糟蹋,练不好就和新兵蛋子们一起跑圈去吧,一直到谭宗明到国外去念书,才算彻底拜托了练琴的噩梦。那时他住的公寓公共客厅里有房东小儿子留下的一部脚踏式旧钢琴,他原本是看也不看的,某一天大雪压垮附近的电线,整个街区停电,他到客厅里找蜡烛,倏地心念一动,掀开了盖着钢琴的红色绒布。那个晚上他第一次为自己弹了一回钢琴,才发觉原来音乐里真的有高于人之意志的东西在,知道这一点,人生好像就不再那么孤独。

  他打开钢琴盖子,冲沙发上的老爷子笑一笑:"老爷子你想听什么曲子?"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就弹一首《欢乐颂》好不好,你最喜欢的贝多芬。"他按下琴键,曾经弹奏过千百次的旋律从指尖自然而然倾泻流出。欢乐,笃定,温柔,英勇。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屈服。"谭宗明少年时也学别人把这句话写进作文里作为与命运斗争的注脚,但他现在懂得了,原来人最朴素的祈望在于那未能广为流传的后半句——"上帝啊,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该是多么美好!"

  他的目光注视着沙发上的老人,轻声跟着旋律哼唱。老爷子半阖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知道老爷子听见了:"欢乐,好像太阳运行在那壮丽的天空。朋友,勇敢的前进,欢乐,好像英雄上战场。"

  现在老爷子的仗已经打完,谭宗明必须为他奏响最后一曲,送他的英雄凯旋。

  钢琴声止。

  谈姐探了下老爷子的脉搏,惊慌叫出声,匆忙跳起来去打电话。谭宗明却万分镇定,他坐回沙发上,伸出双手将老人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世界终于安静了,睡吧爷爷。

  就在我怀里,最后当一回小孩。

  

  赵启平在谭家老爷子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了谭宗明的父母。谭宗明很少提起自己的父母,赵启平之前也只看过他俩的照片,知道他们七十年代末出国后一直在瑞士工作,从事情报学研究。比起父亲,谭宗明长得更像母亲一些,但和他们都不亲近。老爷子当年因为儿子儿媳执意移民出国大发雷霆要同他们断绝关系,父子二人几十年来没说过话,老爷子得病之后也曾交代过不许把病情告诉儿子,谭宗明便替他一直隐瞒着,谁知父子再见已是天人永隔。

  赵启平那天被谭宗明坚持送回了父母住的小区,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牙齿几乎把舌尖咬破。什么叫"回你真正的家"啊,谭宗明这相当于在他俩中间划出了楚河汉界,赵启平想要给谭宗明一个真正的家,但他没想到原来谭宗明不稀罕。他在单元楼下站了很久,等待那股子犯恶心的酒劲儿过去,抬头看看家里那扇窗户,灯光明亮温暖,谭宗明把退路还给了他,但赵启平真能稳稳当当走下去么?他就这样站了三个多钟头,一直站到那扇窗里温馨的灯光熄灭,才迈开已经发麻的双腿走出了小区。

  这一个月里他住回了自己的房子,头几天彻夜无眠,后来反倒能头沾枕头就睡着。他一个人承包了科室将近三分之一的手术,又忙着去母校客座教学的事情,一心几用都来不及,忙得脚打后脑勺。归根到底,爱情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只是生活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罢了,他甚至都不太能想起谭宗明。得知老爷子离世的那个晚上他刚下完一台大手术,看到手机上谭宗明发来的消息一下子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徐航被他的脸色吓得以为刚才手术出了什么纰漏。赵启平摇头,他在心里轻轻喊:谭宗明,谭宗明......你该多伤心。

  老爷子的追悼会照他生前的意思办得很低调,但级别在那里,还是来了不少大人物。谭宗明的父母离家去国三十几年,对一切都很陌生,整场追悼会都是谭宗明在安排。赵启平见他身着黑衣,臂带白花,悲戚中仍彬彬有礼接受着各路人马的致哀与安慰。死亡突如其来,但葬礼却往往深谋远虑。他排在致哀的队伍尾部,抬起头正好和谭宗明四目相对。死亡带走一些,同时也弥合一些。至少此时此刻,满堂宾客里没有人比赵启平更能理解谭宗明的悲伤,他和他的心一样被那些肃穆的白幡和黑字给抵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他和谭宗明离得越来越近。轮到他的时候,他像前面所有人那样拣起了桌子上的一束白花。他凝视着谭宗明那张被悲伤浸透的脸庞,那双眼睛像灰色的大海。谭宗明同他点头致意,朝他伸出手。赵启平把手递给他,没有和他交握,只是紧紧地捏了捏那带着凉意的掌心。

  赵启平在老爷子身前默哀致意,老人换上军服,比赵启平见他的多数时候都要英伟挺拔,仿佛是沉睡的雄狮。赵启平将白花小心地放在靠近他左腿的位置,那里有他给老爷子装上的两颗螺钉。

  或许世上真的有因缘这种东西。赵启平深深鞠躬,在心里和老爷子说了句,再见。

  

  赵启平走出殡仪馆大厅,正午的光线刺眼逼得他眯了眯眼睛,背后有人在喊他名字,他回头一看,竟是方蕊。方蕊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他也不想承认暗地里吃过谭宗明这位初恋未遂老友的干醋,没想到倒是方蕊主动找上门来。

  方蕊黑衣黑裙,未施粉黛,几分岁月痕迹也掩不住她的优雅,开口却是单刀直入:"赵医生,不知道老谭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卸任晟煊董事会主席之后的打算呢?我丈夫和他也是老相识,想和他在北美有一些商业上的合作。可你知道老谭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的,既不答应我来帮忙,也不肯透露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我就只好冒昧来问赵医生了。"

  谭宗明要从晟煊卸任的事赵启平从未听他提起过。赵启平骨子里还是有点清高劲儿的,很少过问谭宗明公司的事务,两人财务一直都是分开的。他知道晟煊遭遇危机,想的也只不过是愿意出钱给谭宗明应急,却不清楚谭宗明到底陷入了什么困境。现在想来要逼得谭宗明和老同学求助,那滋味必定不怎么好受,而他当时伤心烦扰于母亲的不理解,对谭宗明的事业几乎毫无关心。

  "抱歉,他没跟我提过。"赵启平语气生硬,他总觉得方蕊看出了什么,贴在衣角的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谭总的事情,我其实......不大清楚的。"他本想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有个小人在他脑袋里大喊大叫:"你口是心非!"逼得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方蕊那双美丽的眼睛流露出一丝了然,她微笑道:"我明白的,老谭这个人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什么事情都憋着不说,总觉得自己特能抗事。"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对面医生嘴角抿得越发紧,白净面皮更见苍白,知道自己猜得果然错不了,才接下去说:"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他愿不愿意来帮我们都无所谓的,反正他的事情也搞定了,四十岁退休人家都羡慕不来,到处去玩玩也好的。"

  赵启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方蕊告别的了,他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倒车时险些撞到旁边一辆宾利的后视镜。天空晴朗高远,在殡仪馆参加告别式的人三三两两离开,没人注意到停在花坛边的这辆黑色丰田。赵启平一直坐在车里,直到最后一个来悼念的人离开。过了许久,天空慢慢阴下来,像谁打翻了墨水瓶,阴云重重,空气里满是暴雨前的躁动。他看到谭家一家人从殡仪馆离开,谭家父母先上了一辆车。谭宗明让助理去开自己的车,自己怀里抱着骨灰盒,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赵启平就在这时候打开了车门,站到了黯淡的天光下,他对谭宗明说:"上车。"

  谭宗明坐进副驾驶,像怀抱一个最柔弱的婴孩那样将骨灰盒抱在怀里。

  "老爷子,我送你最后一程。"

  赵启平沉声说。他发动车子,雨水密密扑了上来。

  谭宗明紧了紧双手。仿佛这雨都扑打在他身上。

  "爷爷,下雨了,你要跟紧我。"


33 祈祷

  到了九月份,村里来新人,赵启平收了个新徒弟,正式开始在医学院挂职,和徐航合作申请的重大课题通过了开题论证,评选职称的材料顺利提交,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个副高是没跑了,套句老话来说,正是"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他有两个月没见到谭宗明,不光是他,就连安迪、老严和王海舟他们也不知道谭宗明去哪儿了。赵启平把晟煊官网上高管变更公告仔仔细细研读了一遍,谭宗明从CEO的位置退下来,不再参与公司日常运营,只保留董事会主席的职位。

  赵启平眼下住回了嘉林花园,不过东西还留在山庄一直没去拿回来,奇怪的是谭宗明也没把东西给他送回来,甚至催都不催。他俩保持了一种诡异的默契,虽然分手宣言是发表过了,但拆伙的行动还尚待践行。赵启平心里最气不过的就是谭宗明莫名其妙要把他送走,小赵医生心气不低,心眼不大,磨牙嚯嚯誓报此仇,以极其严谨的科研精神研究了全上海市交通基础设施最为薄弱的区域,准备将谭宗明中途踹下车子,让他十三不靠,找公交站点得走至少两公里,叫个滴滴打车没人接单,就算让助理来接也晾他半个钟头。万事俱备,只剩下把被害人绑上车这一步——可谭宗明跑得没了人影。

  人间蒸发两个月的谭宗明出现在了医学院的开学典礼上。赵启平本来不打算接受学校在开学典礼上做个简短演讲的邀请,他虽然对母校很有感情,但老师当年的事情仍旧让他对学校领导心存芥蒂,这出风头的机会不要也罢。没料到老师的儿子如今当了学校的副书记,亲自给他打电话,这份人情便推脱不掉。当天医学院主要领导班子都到齐了,全市各个医院的大佬来了不少,赵启平调整好呼吸,脑中默念着他连夜匆匆写就的演讲稿,在掌声中走上主席台,眼角余光瞥见台下前排的嘉宾席里那个空出来的位置被人填上了。赵启平活了三十岁,头一次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谭宗明和身边的嘉宾握手寒暄,目光却始终跟随着台上的赵启平,他弯了弯眼角,冲赵启平微笑,赵启平回过神,不客气地瞪了回去,疾步走到讲台前举起话筒。

  开学典礼结束,学校领导留各位嘉宾吃饭。赵启平和几个相熟的老师说着话,眼神却是飘着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搜索谭宗明的身影,发现谭宗明和人握过手后朝大厅门外走去,赵启平顾不得身边领导的挽留几步跟了上去。

  谭宗明的车停在讲堂西侧的停车场,赵启平在停车场前把他截住了。谭宗明惊诧道:"小赵医生不留下来吃饭吗?"

  "我在这里吃了八年,都快吃吐了。"赵启平打量着谭宗明,觉得他黑了些又瘦了些,精神却是好的,丝毫没有为相思所苦夜不能寐的迹象,牙齿又痒痒了起来,恨不得在谭宗明那张脸上狠咬一口,让他别露出那一脸碍眼的假笑。"王海舟跟你提了吗?她要结婚,找不着你。"

  "她告诉过我,"谭宗明点头,"结婚礼物我也准备好了的。"

  "方蕊说她丈夫想和你合作,问我知不知道你接下来的打算。"赵启平盯着谭宗明的眼睛,"她问错人了。我连你以前怎么想的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你以后是怎么想的?"

  谭宗明叹了口气:"平平,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是。"赵启平没有半点迟疑,他抱住双臂眉间紧蹙,"你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那就继续怪我,只要你高兴。"

  谭宗明的眼神真诚,赵启平的怒火也很真诚,他管不了什么大庭广众,一路拖着谭宗明的胳膊往自己的车子走去,打开车门把谭宗明塞了进去。

  "行,让我高兴是吧?那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乖乖呆着。"

  

  赵启平发动车子,一路上了沪昆高速。每经过一个他曾经在脑海中标记过的作案地点,他就在心里骂一句谭宗明,用无比冷峻的目光从头到脚把谭宗明扫射一遍,琢磨着是不是直接把他踹下去算了。一直开到嘉善,缺乏经验的小赵医生仍旧作案未遂,准受害人居然还有胆子问他:"小赵医生,这都出上海了,你到底要去哪里?"

  赵启平咬了咬牙:"送你去接受心灵的洗礼。"他一踩油门,转到沈海高速上,抬头看路牌已是浙江境内。

  谭宗明不知道看没看出他那点睚眦必报的心思,反倒沉默了下去,真如他所说那样一言不发。赵启平心里愈加烦躁,旋开车内广播,电台不是陈奕迅就是麦浚龙,纯属给人添堵,连着调了好几个频道,有一个电台播的是《假如让你吻下去》,缥缈柔情的歌声在车厢里散开,定情的那个夜晚如在眼前。赵启平愣了愣,没有再换频道。

  "平平,抱歉。"谭宗明在林忆莲的歌里开了口。"之前康润的人找过你的麻烦吧?放心,他们不会再去烦你了。"

  "康润?哦......你说的是那个。"赵启平想起来了,半个月前他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有两个人连着挂了好几次他的号,进到办公室也不看病,就那么大马金刀坐下,赵启平耐着性子问诊,他们干脆不说话,不出声地看着赵启平。这两人一身横肉,目露精光,盯人的眼神让人脊背冷汗直冒,但也没做什么出格举动,到点自动走人,赵启平也不能贸然把人赶出去。不光是赵启平,整个骨科诊室都出现了这种情况,像是故意有人找事,无奈这些人只是看上去凶相毕露,不骂人也不动手,只是把医生和其他病人盯得发毛,保安也拿他们没办法,总不能不让人家长得凶的看病吧。赵启平下班也能看到这批人在车库门口三三两两徘徊,他们不靠近赵启平,只是远远盯着他,那种眼神仿佛他是逃脱不了他们掌心的猎物。

  医院安保特地针对这一情况开了个部署会议,没等到新的安保措施上马,这些人反而销声匿迹了,科室又恢复了平静。赵启平隐约察觉到这事儿可能和自己有关系,谭宗明这下算是坐实了。至于这帮人为何偃旗息鼓,应当是谭宗明的功劳。

  "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怕我被你的竞争对手打击报复才说什么分手的屁话。"赵启平冷笑,"谭总,电视剧里都不爱这么演了。"

  谭宗明笑,摇了摇头:"康润不算什么,他不敢真的动你。"要是他敢,我舍了一身剐也让他从此翻不了身。这后一句他当然不打算说给赵启平听。

  晟煊这些年来风头强健,想看谭宗明跌落神台的人不少,康润自持业界大佬的身份给谭宗明找不痛快,想用拖字诀把谭宗明在医疗行业耗死,未曾想谭宗明也不和他硬碰硬,一个金蝉脱壳把子公司剥离出去让人家接盘了,一下子让晟煊缓过气来。方蕊和丈夫在其中出力不少,这家接盘的公司不算出名,但却是实打实的央企,也算顺应了上头规范医药行业的号召,连康润都奈何他们不得,之前为了和谭宗明抬杠沉淀的资金短时间内无法回笼,有几项慢性病的专利药就在这时间差里被人抢注。康润玩了一辈子的鹰,临了被家雀啄了眼。不过康润不是没有格局的人,真发起狠也是一桩麻烦,谭宗明退出晟煊的日常经营等于给康润留几分面子,双方各退一步,日后还好相见。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谭宗明不想让赵启平知道,商场如战场,他可以冲锋陷阵,但他不能让小赵医生上前线。他前半辈子或许借了些家世的余荫,不过想要的东西基本都是一手一脚打下来的,他不是那种"奋斗就能改变命运"的信徒,但也不曾祈求过老天格外的垂怜。唯独碰见赵启平,他有时候忍不住地想:坏了,老天爷把这么不切实际的幸福砸到了他脑门上,肯定是要他付出点代价的。

  他全心全意想让赵启平幸福,哪怕这份幸福不是由他来给予的。谭宗明到了四十岁,越发觉得人生其实荒凉,家庭就是人类发展出来抵抗虚无的手段。他亲缘薄,父母生而不养,但他也早就给自己开导明白了。他的父母在运动里蹉跎了大好青春,好不容易盼来平反回城,却发现怀上了谭宗明,母亲出国的机会就此丧失,生下他后抑郁严重,根本无法好好带他,谭宗明五岁时他们终于争取到新的出国访学机会,并从此留在了欧洲,三十年间谭宗明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如今他最亲近的人已不在世上,谭宗明不想让赵启平承受他所经历过的这些痛苦,何况赵启平原本拥有的是他少年时代最梦寐以求的家庭生活。

  他不能把这份幸福给毁了。

  

  赵启平一口气开了四个小时的车,谭宗明不再问他要去哪儿,实际上赵启平心里也没谱,他只是顺着高速一路开了下去,仿佛只要这段旅程不结束,他和谭宗明就不到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们最后停在普陀码头,前方天海茫茫,再远处是传说中的"海山佛国"。赵启平记得小时候爸妈还带他来参拜过观音,给弥留之际的太奶奶还愿。他说不清自己怎么冥冥中开到了这里,没准真的要靠菩萨给谭宗明佛光普照一下,治好他那崎岖的脑回路。

  可惜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售票口贴出了因为即将到来的台风停售船票的通知,一群人堵在售票处等着退钱。老话说出门要看黄历,如今出门不能不看天气预报。赵启平走远了几步,靠在轮渡码头的栏杆上吹风。南边天空果然堆起了低压压的黑云,风里隐隐送来海腥味,海水浑浊不堪,像一汪被搅拌的混凝土,远处岛屿的绿意里透出一点灰。谭宗明给他递上一瓶矿泉水,赵启平没回头,只是凝望着这片风雨欲来的天地,对谭宗明说:"来都来了,跟菩萨许个愿吧。"

  "许了愿是要还的。"谭宗明上过很多次普陀岛,从来没有在菩萨面前许过愿望。他从前没有什么要求成全的,也就不去劳动菩萨尊驾。如今他就算有了愿望,也没把握能来还愿。

  赵启平却面对南海观音的方向,闭目合十。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露齿一笑,冲谭宗明说:"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

  谭宗明用很温柔的眼神看他:"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不灵的话就让全世界受压迫的人们来找你算账。"赵启平挑起半边眉毛,得意地一挥手,"走吧谭总,我可不想和台风赛跑。"

  

  来回八个小时的车程把赵启平累了够呛,第二天喉咙就有些发痒,第三天热度一下子起来了。他是极其注意保养自己身体的,一年到头连感冒都得不了一回,一旦得病必定来势汹汹,不得不请了病假在家休息。他不想让父母担心,生病也没告诉赵爸爸一声,只是吃了药蒙头就睡,一觉睡醒分不清白天黑夜,花了半分钟才让元神归位听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正在疯狂震动。

  王海舟最近在筹办婚礼,正好经过嘉林花园,想着顺便给赵启平送份请柬,省得到时候再寄。她听赵启平在电话里已经说不出话,没有听他说的把请柬留在小区物业,而是直接上楼去找赵启平,发现赵启平大门都没关严实,门把手上还挂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的外卖。再到卧室一看,赵启平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偏偏两颊还透着高烧的红晕,当即就要叫救护车,还是赵启平坚持不让她打120占用医疗资源。好在王海舟练过搏击,好体格派上了用场,单枪匹马把病恹恹的小赵医生给扛到了楼下,塞进车里就往医院跑。

  赵启平病得昏昏沉沉,在急诊科紧急输液,耳畔纷乱聒噪,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好像陷在某个梦魇里,胸膛不住起伏,咬着牙关一阵一阵打冷颤。有人在试图掰开他的牙关,不让他再咬自己的嘴唇,他昏聩的意识对此十分不满,不客气地一口咬上了那只作乱的手掌,那人或许是闷哼了一声,却不知怎么的没有把虎口从他嘴里抽出来。他感到自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那怀抱里有他熟悉的安心气息,缓解了那些输进体内的冰冷点滴和嘈杂恼人的噪音给他造成的不适。

  他像个小孩似的丢脸地在那个怀抱里小声哭了出来,高烧让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生理性泪水从滚烫的眼眶里解放。他变回了很早之前爸爸骗他不乖乖睡觉的话会被床底下藏的小怪兽给吃掉而吓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他不是小孩了,他足够勇敢,足够大胆,可以探出半边身子倒挂在床沿,对着藏匿在床底下的怪兽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妈妈盈满泪水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不成调子:"姆妈。"

  赵妈妈猛地抱住儿子。

  她伏在儿子的肩头痛哭出声。

  

  34 同船渡

  因着这场病,赵启平住回了家里,母子之间前嫌尽弃。赵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肺炎给吓到了,雪梨枇杷百合换着法儿逼赵启平吃下去,赵爸爸看不下去拦她:好歹也是学生物的,怎么还相信吃啥补啥呢?别的也就算了,天天猪肺汤也让人受不了啊。赵启平倒乖乖配合着赵妈妈,连做家务都勤快了几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谭宗明的名字,老赵家仍旧是人人称羡的模范家庭。

  赵妈妈的院系要办校庆,她负责组织校友聚会,选来选去订不到合适的地方,干脆把当年的室友都请到家里来。分别了三十几年的好友们聚在一起格外有话讲,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了孩子身上,赵启平陪坐在赵妈妈身旁,几个阿姨早就相中他一表人才,惊讶他这样的青年才俊怎么还是单身,赵妈妈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赵爸爸打圆场:"现在后生嘛都是挑三拣四的,我们的主张是要让平平自己来挑,省得到时候他感情出问题还要怪我们的呀。"当年赵妈妈的宿舍长笑道:"平平条件这么优秀,挑一挑也不要紧嘛。其实我三姨家的孙女条件也是不错的,在美国读完法律回来的,也是挑挑拣拣。对了,好像还和平平是高中校友哦!"

  这是要当场相亲的意思,赵妈妈不想拂她好意,打起精神周旋:"是伐?那小姑娘现在哪里工作啊?"

  "我想想,"宿舍长一拍大腿,"对,她跟我讲过的......想起来了,她在晟煊做什么法律顾问的。"

  赵妈妈听到"晟煊"两个字,脸色瞬间一白。赵启平霍然起身,和大家道了个歉:"各位阿姨慢慢坐,我要发个东西给同事,先回房间去了。"

  赵爸爸赔着笑:"来来来,大家喝茶吃水果。"

  

  赵启平叼着烟趴在露台上,赵爸爸看见吓了一跳,劈手夺下来发现原来没点上。赵启平恶作剧般地笑:"爸,我都三十岁了,连抽根烟都不行啊。"赵爸爸作势扇他脑袋瓜子:"吸烟有害健康,还是个医生呢。"

  赵启平笑笑,把口袋里那包烟放在露台的栏杆上。"这是上次姑父落在家里的,不知道他现在还犯不犯烟瘾。"

  赵爸爸重重叹了口气。赵启平的姑姑和姑父办妥了离婚手续,姑姑把杭州的房子留给了姑父,雇了个阿姨照顾,自己跟着女儿出了国。她也是为了赌一口气,女儿说她从小对孩子不上心,她就上心给女儿看看。谁也没料到她在国外如鱼得水,小外孙现在跟她特别亲,粘她粘得不得了,她还在视频里埋怨说都没时间出去跟社区里那些华人阿姨们参加跳舞俱乐部了。她和阳阳倒还是吵吵闹闹,不过比起当年能把屋顶掀翻干架的程度,如今只能算在西湖里扔了个二踢脚。

  "有空去看看你姑父。"赵爸爸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父子俩吹着夜风,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的笑语,人生要是都能如此平静该有多好。

  赵爸爸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把之前从赵启平那里抢来的烟点上,他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在赵启平诧异的目光里镇定自若:"千万别跟你妈说。"

  "你和谭宗明的事情,其实我和你妈都知道。"赵爸爸把烟夹在手里,搓着指头,"我知道你还喜欢他,是不是?"

  赵启平垂睑轻笑了一声:"现在提这个干嘛。"

  "他把你送回来那个晚上,我和你妈妈就一直站在窗帘后面等。"赵爸爸顿了顿,狠狠吸了两口烟,"他走了,但你一直都没上楼,你在下面站了三个多小时吧,你妈妈那天晚上是真的伤心了。"

  赵启平的心像是被蛰了一下,手指都在发抖,他颤声问:"你的意思是......谭宗明非得送我回来是因为答应了你和我妈?"

  "也不能这么说。"赵爸爸难得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其实她找过谭宗明很多次。本来她连我也不告诉,后来我担心,偷偷跟着去了一次,发现他俩就坐着,点两杯咖啡,谭宗明说说你的近况,你妈就说你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妈原来把你小时候那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也不明白他俩在较个什么劲儿。送你回来那天,你妈也约了他出来,但中途有人打了电话来说他家里有事,他就慌里慌张走了。我们也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会把你送回来,就只收到他一个短信而已,说让我们别怪你,多煮点醒酒汤。"

  细细密密的疼痛从赵启平的心口涌向四肢百骸,他仰起头屏住呼吸,眼眶湿热。

  "我们本来想,既然分手了,那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没想到你这孩子也是个倔种,病成那样也不肯给家里打电话。"赵爸爸摸了摸脸,"那天我们在医院,看见你烧成那样还死死拉着人家谭宗明的衣服不让他走,我们就知道你就算人回来,心也回不来了。"

  "那天谭宗明也在医院?"赵启平本以为他自己想得再清楚不过,却原来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温暖安定的怀抱让他鼻尖发酸。

  "当然在医院了,还是他打电话让我们来的。你把人家手都咬出血了,你妈看见都说不出要赶人家走的话。"一颗烟见底,赵爸爸把烟蒂塞进便携的小烟灰缸,藏进衣服内袋里。

  "你别有负担,想做什么就去做,有什么雷,爸都帮你顶。你妈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赵启平早就长得比他高大,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摩挲着儿子脑后的头发,"惟愿吾儿鲁且直,无灾无难到公卿——还有,愿意找谁搞对象就找谁搞对象。"

  赵启平被他逗得笑出来,他转过身,看见赵妈妈站在玻璃门后,不知道她站了多久。母子俩的眼睛长得极像,两双黑亮的眼睛隔门对望,彼此已是心知肚明。赵爸爸紧了紧外套,嘟囔:"完了,这回被你妈逮住了。"

  赵妈妈打开玻璃门,递出去一盘苹果片,轻描淡写地说:"以后有空也该多回家里来看看,你爸偷着抽烟你都不知道。"说完朝赵爸爸一指,"等人走了再跟你算账。"

  赵爸爸举手投降:"我冤枉!"

  赵启平压下翻腾的心绪,露出微笑。

  "嗯。"

  

  王海舟的婚礼现场离市中心有些距离,赵启平一早就开车出发了。他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不知道原来上海还有这样充满田园风光的地方。导航告诉他已经到地方了,他举目望去,眼前竟然是小河蜿蜒,杨柳依依,稻穗灿黄,花木扶疏间掩映着一圈红砖围墙,透着股亲切感。走近一瞧,他确实该感到亲切,雕花铁门里的那幢宅子十足十像谭家的老宅,连院子里那些树木的品种和位置都分毫不差。只不过今天宅子和院子都因为婚礼而焕然一新,空气里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他和穿着婚纱的王海舟拥抱了一下,女孩儿今天格外美丽,笑得眉眼弯弯:"还好还好,活蹦乱跳的赵医生是最帅的。"赵启平和王海舟的新婚丈夫相视而笑。这场婚礼很简单,没请双方亲戚,只请了朋友共聚。

  赵启平送给王海舟的是一对巴卡拉的水晶杯,王海舟打趣:"你送我杯子,谭宗明借我房子,你俩可是实用到一块儿去了。"新娘子像是看见了什么,冲赵启平身后挥挥手:"谭总,这边。"

  谭宗明穿的很休闲,半挽着袖子,手里还拿着一盏卸下来的灯泡,他微笑着走过来:"厨房里灯泡好像不亮了,应该是接触不良,我待会儿去换一下。"

  "怎么能让谭总修灯泡呢。"新郎是谭宗明提携过的后辈,知道谭宗明这是被请来的婚礼策划有眼不识泰山给抓了壮丁,语气里透着一丝紧张。谭宗明反倒乐在其中,他摆摆手:"没事,换个灯泡这种小事本来就该归我这个房东管。"他转过头看向赵启平,想想手里的大灯泡,笑了:"小赵医生,好久不见。"

  赵启平从谭宗明一过来,眼神就没离开过他的手。谭宗明右手户口上有一圈淡淡的牙印,赵启平明白了,那天他在梦里咬的人果然是谭宗明。

  该。赵启平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谭宗明单方面跟他提分手,他单方面对谭宗明发动了自卫反击,什么叫武装到牙齿啊,对付谭宗明就不能嘴下留情。

  他摸了摸鼻子,从谭宗明手里接过灯泡,若无其事地发问:"备用的在哪儿啊,我去换吧。"

  

  厨房里还有赵启平的两个熟人,李沅和明芷。两个孩子昨天下的飞机,正好赶上了婚礼。从这两个小孩热情的介绍里,赵启平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这座宅子不是复刻的老宅,而是货真价实的老宅,一砖一瓦都是谭宗明从原址搬过来再按照原样来复原的,甚至连院子里的植物都给挪来了。本来老宅一直拖延着没拆是因为老爷子重病在身,领导还是给老首长留足了情面的。老爷子没了,谭宗明也不想跟人家为难,只是有一点要求,这房子必须要他自己来拆,结果他砸钱找了专业的古建复原团队把整栋宅子原样复制了过来,费用比重建一座同等规格的新宅子要贵得多,但谭宗明愿意为保存这份回忆花钱。

  这几个月谭宗明就躲在这儿盖房子,这宅子是老爷子让守住的,他得兑现诺言。厨房里还是熟悉的布局和器具,李沅自告奋勇扶着梯子,赵启平捏着新灯泡装到基座上,他示意谭宗明试一下开关,灯重新亮了起来,赵启平笑得很得意。他身高腿长,直接从梯子上跳下来,猛地一下蜷在地上。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谭宗明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扶住他肩膀,连声唤他:"赵启平,赵启平,你没事吧?"

  赵启平从双臂间抬起脸,一脸恶作剧得逞的表情。

  "谭宗明,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谭宗明哪能想到赵启平跟他玩这种小孩玩的恶作剧,他还没组织好语言,赵启平就拽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赵启平的手指从他虎口摸上来,笑得露出一嘴小白牙:"哟,谭总,这是谁给你咬的?"

  谭宗明把他看了又看,眼睛里浮出笑意,他说:"咬人的是小狗。"

  李沅是个老实孩子,还真找出了一块小蛋糕准备递给赵启平,被眼前这含情脉脉的氛围给震撼了一下。明芷捂住他的嘴拖走他:"走走走,非礼勿视。"

  这场婚礼本质上是个亲友派对,不过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主婚人让新人双方互许了誓言,交换过戒指,朋友们都起哄:"扔捧花!扔捧花!"李沅和明芷这对小情侣也混在人群里跃跃欲试,谭宗明和赵启平也从厨房里出来,站在草坪外围,刚才的氛围过于黏糊,倒让两人都不好意思了,这会儿又默契地分开一点距离。

  王海舟背对着人群,高呼一声:"我来啦!"双臂一甩,捧花在空中划出弧线飞了出去。她的力气不小,捧花正好砸落在外围的谭宗明怀里,谭宗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捧花险些落地,赵启平眼疾手快,闪身抱住谭宗明的腰,把捧花稳稳当当护在了双臂间。

  全场开始起哄,饶是脸皮厚如谭总者,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动了一下胳膊,轻声叫:"平平。"

  赵启平退开半步,把捧花摁在谭宗明胸前,眨了眨眼睛:"来,拿好。今天的运气都归你,谭总考虑买张彩票吗?"

  谭宗明笑而不语。彩带和金屑在两人头上炸开,洁癖的小赵医生被吓一跳,赶紧捂住脑袋保护发型,被李沅他们拉着一起加入了跳舞的人群。谭宗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花束,向日葵傻乎乎朝他灿烂微笑着。

  

  几天之后,赵启平安排了轮休,受爸爸的嘱托去杭州看姑父。姑父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可以拄拐下地走路了。照顾姑父的小顾阿姨是姑父本家的远方亲戚,总让赵启平想起谈姐,一样的圆拢脸庞,一样言语带笑,手脚麻利得很,眼里也有活儿。他到的时候姑父正靠着沙发看京剧《白蛇传》,他爱看戏,昆曲、京剧、越剧都喜欢,从前没有时间,现在可以看个够本。赵启平才发现原来姑父收集了那么多戏剧碟片,小时候他在姑姑家里还是听姑父哼过几句戏文的,什么"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之类的,后来工作忙,家里事多,阳阳又要上学念书,他也就不唱了。

  电视里白娘子正在唱:"好一个洛阳道巧遇潘安!这颗心千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赵启平的手机响了,李沅传来的信息,说谭宗明正带着他们两个人逛西湖呢,问赵启平来不来。赵启平想多陪陪姑父,姑父却笑着让他别有顾虑:"朋友叫你出去玩吧?那就出去吧,我一个人看看戏开心的。记得回来吃晚饭就好,朋友也要带来,小顾她烧的葱油鲈鱼很好吃的,你一定要尝尝。"

  "不急。"赵启平把手上的梨削好成片装在盘子里递给姑父,姑父察觉到他眼神里的犹豫,咬了一口梨子:"平平怎么了?想问什么就问。"

  赵启平正了正身子,望向姑父:"姑父,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啊。"姑父轻笑,"你是想问我跟你姑姑离婚后不后悔是吧?小滑头。"

  赵启平被看穿了心思,面上流露几分羞赧,索性顺着姑父的话往下说:"那您会后悔吗?"他赶紧补充:"这不是我要问的,是我爸妈逼着我问的,他们也是想要知道您过得好不好,身边是不是缺个嘘寒问暖的人......"

  "好好好,我明白。"姑父没有被冒犯,脸上仍是平静的笑意,"我和你姑姑都不是会后悔的人。要说我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还对她不够好。"

  赵启平在心里感慨:您还不够好啊,都够评选模范丈夫了。

  姑父仿佛猜透了他在想什么,摇摇头笑道:"不是的,平平。其实我也不懂你姑姑的,很多时候都是自以为对她好而已,求个心安。"

  赵启平一愣,姑父看着他的眼睛又说:"我和她分开,是因为我们都老了,没有多少时间好浪费。我没有别的好给她,但我不能骗她一辈子。你姑姑她就算到沙哈拉沙漠,也能活得开开心心。"

  赵启平握住姑父的手,心中酸酸软软。原来有时候,相爱的人比不爱的人隔阂更深。谁不是身藏着一片海洋在和对方恋爱。

  "看我啰里啰嗦的,平平你出去跟朋友玩吧,带他们荡荡西湖。"姑父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别想太多,欢喜要紧!"

  

  西湖绿意葱茏,金桂满陇。赵启平看着路上那些熙熙攘攘的游客,想世间的幸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李沅他们买好了船票,在小渡口等赵启平,一直冲他挥手。

  夏日天气风云突变,赵启平从路口跑过来不过几步之遥就开始起狂风,船家操着杭普:"落大雨咯,还有人伐?要不等下一班好嘞!"说完解开船缆,想要争分夺秒赚这最后一趟的钱。李沅和明芷交涉无果,船家劝他俩坐好,冲岸上匆匆赶来的赵启平喊:"帅哥,来不及了,麻烦等下一班——"他刚喊完,正要操舟,船尾震了一震,谭宗明在最后时刻踩着踏板跳回了岸上。船家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一点也不注意安全的!"谭宗明歉意地一笑,对李沅和明芷说:"你俩先玩吧。"

  赵启平停住脚步,喘着气望向谭宗明。两人四目相对,突然都笑起来。大雨在笑声里倏然倾盆泼洒,雨大得像是从地上下回了天上。谭宗明解开外套披在赵启平头上,两人在雨中牵手狂奔,好不容易找到可以避雨的小店屋檐,两人浑身都淋了个透。

  谭宗明没顾上收拾自己,先问店主买了几包纸巾给赵启平擦脸。

  雨水顺着发梢从他眼角颌边滴落,赵启平凝视着他,把此时此刻无比狼狈的男人仔仔细细地看着。

  谭宗明问:"怎么了?"

  赵启平缓缓把头抵在他胸口。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特别爱我。"

  他感受到谭宗明的胸口一跳,抬起头,用手掌一点点拂去谭宗明脸上的雨水。

  他笑,眨去睫毛上的水珠:"别怕。我也挺喜欢你的。"

  周围站着零零散散同来躲雨的人,谭宗明看不见其他人,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只是伸手把赵启平拉进了怀里,用尽满腔柔情来抱着。

  

  "这湖里风大雨大,咱们就共用一把伞吧。"

  直到风雨停歇,阳光明亮,普照世界。

  

  尾声

  

  秋天的哈尔滨,天气好得不像话。谈姐正在厨房里给孙女拌饺子馅儿,酸菜油渣,小孙女的最爱。楼下建青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妈,你下来看看!这谁寄来的?"

  "这孩子成天嗓门这么大,一点不稳重。"谈姐在围裙上擦干双手,换上鞋下了楼。

  楼下院子正中搁着一个大箱子,有存电动车的小房子那么大。木板拼得严严实实,还包好了防撞膜。邻居们也都出来看热闹,七嘴八舌议论这从上海寄来的是什么东西。

  送货的快递员跟谈姐确认过姓名,问她:"大姐拆不拆?"谈姐点点头,几个小年轻麻溜儿地挥舞着小锤开始拆箱子。

  几面木板都被拆走,建青上去扯开防撞泡沫。众人一阵惊叹,黑亮的钢琴盖子在秋阳下闪闪发光。

  谈姐一步步走过去,轻轻把手搁在琴盖上。

  她眯起眼睛,微笑着看向天空。

  她觉得自豪。她掌握着人世间最了不起的秘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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